休闲与修行
休闲是无事可做,修行是必须有行可修,看来是相反的,尤其一般人总以为,忙著事业的人,无暇修行,有了闲暇,才能修行;这是不正确的。忙人正需要修行,修行并不由于无事可做。一个日理万机的人,若不做一点修养的工夫,定会掌握不住原则,甚至身败名裂。所以古今伟人,若无宗教信仰,必有哲学修养。
儒家的休闲观
例如中国的孔子,是一位大教育家,也是一位人道主义的大政治家。他是一个主张“自强不息”的人,故有一次他在川上,目睹流水而说:“逝者如斯夫,不舍书夜。”意谓天地之化物,寒往署来,如川流之不息,而且是日以继夜,绵延不绝,人的努力,应当如此。可是,在另一个场合,孔子对著他四个弟子:子路、曾皙(字点)、冉有(字求)、公西华(字赤),问他们各人的志愿抱负,结果,其中三人,皆言为政辅政,只是国有大小、事有巨细的不同,唯独曾点说:“我和他们三位不同。”孔子鼓励他:“有何不可,本来就是要你们各言其志的!”曾点这才说:“在和煦的春天,穿了春杉,邀同五六位知心好友,带著六七个少年,到温泉出处的沂水去沐浴,迎著和风轻舞,玩够了,就咏著诗歌回家。”孔子听毕,轻欢了一声说:“真好,我也赞成曾点这样的志愿。”这段对话,原文见于《论语》卷十二<先进篇>。前面教人努力,当如川流不息;后面主张人应顺乎天性,疏导人性,归乎自然。粗看,川流不息的努力,是精勤不懈,根本不该有休闲的观念,曾点的抱负,则纯出于一派闲然无事的状态,岂非自相矛盾?其实不然,川流不息,是恒常、平稳、持久的,这是在精进中保持适度的缓和;至于后者适乎自然而又生气盎然,是在休闲状态中保持群体的活泼。
孔子又主张“志于道,据于德,依于仁,游于艺。”此所谓“艺”,即是礼仪、音乐、射箭、衘马、书畫、术数等的文化生活。以仁为体,以艺为用,便能陶养出泱泱大度、重视道德的中华民族。也就是说,人类除了饮食男女及衣住交通的基本生活之外;尚须有艺术的生活;此即在紧张的追求物欲满足之外,当有轻松的娱乐活动,以作为身心的调剂,现代人就称之为休闲生活。
化世尊俗的佛教化休闲活动
佛教的基本思想,是主张息贪欲、戒瞋恚、离愚痴的,清净、少欲、无诤、无恼,便能安身用功,息心修道。在家修行者,也当不涉酒肆歌榭等娱乐场所,也当不得以射杀动物来调剂身心。出家修行者,要求更严,凡是歌技击等的场合,以及各种饰物化妆用品,均应回避,唯有专精于戒定慧的三学的修习,以期达成离欲的目的。可是,自有人类以来,人的习性难改,在未有文字之前,即有了艺术创作的活动,特别是歌唱及舞踊,故在佛世即有关于演唱佛陀事迹的记载;大乘佛经也多用赞偈与散文并列的体裁。马鸣大师所写的《佛所行赞》,便是诗歌体的佛陀传记。出家众不得歌舞,亦不得故往观听,却允许以梵呗赞颂三宝功德。西藏密教,固然以精苦的瑜伽行之禅修为主,但也特别重视壇场的重彩布置,以及铃杵鼓钹号筒唢呐等乐器的使用。
佛教自东汉传来中国之后,除了经律论的传译研究和禅法的修学,必定也有适合一般信仰者的活动。以唐代的京都地区而言,大寺院皆有每年数次定期的大法会,接引广大的民众,接触佛法。法会不离仪式、赞颂、说法等的项目。迄元明时代,僧侣之中,有一流被称为瑜伽教的瑜伽僧,即专门以唱诵歌咏经忏焰口等,为世俗间做延生、消灾、度亡等的佛事。古时社会缺少普遍的民间娱乐设施,佛教的法会及因应世俗间的要求而作的佛事,多系选择农闲期间举行。在这种化世导俗的活动中,以歌唱表演等方式,用“俗讲”、“宝卷”、“变文”等的体裁,配以简单的乐器伴奏,寓教化于娱乐之中,使得广大的民众,在接受佛化的薰陶之际,也满足了休闲活动家的目的。
高层次地士人阶级,则以游览名山大刹的佛教圣地,或访问大德高僧,作为休闲的最佳去处。此较一般人以欣赏娱乐场所的演唱节目、体育竞赛,或欣赏博物馆及画廊的艺术作品,有更高一层的休闲价值。这已从官能的享受,进入了拓展精神领域的层面。
休闲的最高境界——修行
休闲的要求,是为了生活得到调剂。单调的生活,过久了会令人厌倦;紧张的生活,过久了令人难耐。所以在西方的游牧社会,人们发现了一星期的七天之中,有一天要休息;在四季分明的农业社会,人们利用农闲季节,享受休闲生活;在现代的工商业社会,则利用周末、国定假日、慰劳假期,享受休闲生活。休闲活动的方式,仍不出上山下水的郊游,以及各种娱乐、演艺、艺术品展示等场所的与和欣赏。最值得注目的,即是目前国内外定期的修持活动,也多利用学校的假期及公共假日的长周末,我在国内举办的禅七是如此,在美国举办的禅七也是如此。这与古时的士人阶级,利用闲暇去参访名山高僧的情节,是相同的。可见,佛门的修行活动,正是人间休闲生活的最高境界。
修行生活——松紧适宜
不过,从世俗尘劳中,抽身出来,过几天修行生活,固然是最高境界的休闲活动,如果专注于修行生活的人,就未必觉得轻松自在了。故在《四十二章经》中有一则修行当如调琴的例子:有一位佛的出家弟子,精勤修行,乃至深夜诵经,仍不得力,所以听调悲紧,生起退心,准备舍僧返家。佛便叫他去问话,知他在家时,经常弹琴,佛就开示他:“弦缓不鸣,弦急则断,缓急适中,诸音普调。修行亦然,既不可懈怠,也不得紧张。”这说明虽可以用休闲时间来修行,修行不即是休闲,更非惟有休闲的时间才来修行。会修行的人,修行固然会比休闲更自在,不会修行的人,修行却比沈重的工作更苦。所以佛陀垂示修行当如调琴,必须松紧适宜。
修行生活——没有厌力和负担
不会修行的人,对于修行的生活,会感到单调而产生厌倦、无聊、闷塞;对于修行的进度会感到乏力,而间生忧郁、紧张、失望。其实这是人之常情常态,任何过分及单调的活动,都会引发厌倦和不耐烦,所以人性无常,有时以乐为乐,有时则以苦为享受;有时以苦为苦,有时则以享受为苦。笼中的鸟,羡慕林间的鸟能够自由翱翔,随心所欲;林间的鸟,则羡慕笼中的鸟,不愁风雨,无虞饥渴。成人以赚取生活费用的工作为辛劳,儿童则每以新奇有趣的心态,接触并模仿成人的工作。以某项工作为谋生的工具时,便需要休息,休闲来平衡身心的负担,若以业余的兴趣来从事同样的工作,此项工作,便是他们的休闲活动。
我在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城,遇到一位退休了的工程师,他每天的工作量,超过了他的在职时间,因为他的经验和热心,使得好多的朋友都打他帮忙,既是帮忙,当然是义务的,而且乐此不疲,他以此为休闲生活。我问他觉得劳累辛苦吗?他说那是他的pleasure(喜欢呀消遣),虽也劳累,但不辛苦,差别在于没有渴求的欲望和工作的压力,所以是休闲活动而不是辛劳工作。
又如我国晋朝的田园诗人陶渊明的〈归园田居〉所描写的,早出晚归的农耕情景,在他而言,是悠然自在的隐居生活:
种豆南山下,草盛豆苗稀:
晨兴理荒秽,带月荷锄归。
道狭草木长,夕露沾我衣;
衣沾不足惜,但使愿无违。
正因为这种生活方式,是他喜欢的,也是他自己选择的,虽然是在辛苦地日出而作,戴月方归,但因无欲无累,所以通身自在。可是在另一位唐朝的诗人李绅所写的〈悯农时〉中,表现的农夫生活,就完全不一样了:
锄禾日当午,汗滴禾下土;
谁知盘中飧,粒粒皆辛苦。
农人在烈日之下锄田,浑身是汗地工作,所以要知道我们餐桌上的食物,每一粒都是来自农人的辛苦。农夫以耕作为无可逃避的职责,既是他们谋生的方式,便有了生活的压力,所以不是休闲。另一位五代的诗人颜仁郁写的〈农家〉,也是看到了农家苦而未见田园乐:
夜半呼儿趁晓耕,赢牛无力渐艰行;
时人不识农家苦,将谓田中谷自生。
农夫的苦,不在于劳力,也不在于晒太阳,乃在于工作多而收成少,在欠收的情况下,再遇到官吏的横徵暴敛,那就苦不堪言了。上面两首诗是劳苦加上穷苦,物质的贫寒,造成心理的悲怆,才是最大的苦因。
修行生活——节俭仆实,吃苦耐苦
再说修行生活,以一般人所见僧人的自在悠闲,是值得羡慕向往的。坐禅时的宁静,拜佛时的安逸,动作时的轻缓,说话时的安详,好像跟忙碌的尘世间,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上。因此在据说是清朝顺治皇帝所写的〈悟道诗〉中,要说“为君三万六千日,不及僧家半日闲”。因此而有一些人,以为僧人是无事可做的闲人,当他们自己无事可做的时候,便去山上找僧人聊天消遣,享受可口的山蔬,在山上度过一两天的闲日子之后,又觉得尚有许多事情要做,便又下山忙碌去了。
其实,僧人绝对不是闲人,修行生活也绝不是无事可做,更不是常有美味的素斋可吃。僧人的戒律生活,讲求节俭朴实,身无长物,将衣食住行的物质条件降至最低限度,不得有任何娱乐等所谓演艺、艺术的欣赏,将眼耳鼻舌身等五种官能,从色声香味独等五种外境,尽量隔离。故从外表看,僧人的生活,不懂清苦,而且冷漠。但这确是能使他们从物欲的牵累,获得解脱自在的最好方法。这是从身清净、口清净,而至意清净的基本要求;意清净已是禅定和智慧的范围。
至于修行禅定,先从制心于一开始,制心的方法,是修行禅数或禅观,这要付出很大的耐心和毅力,用持诵、礼拜及坐禅等方法,达成制心的目的。如果业重障深的人,未修禅定时,身心尚不觉得痛苦,进入修行禅定的生活时,身障、心障,层出不穷,使他认为不是修行的根器而生退道之心。这种人,最好的的办法发心为大众服劳役,为常住做苦力,不求成就,但求消业,日久之后,得失是非、名利物欲之心渐淡,即使未得深定,其心已渐清明。
故在修行阶段的修行生活,除非已经认定这是你想走和当走的路,否则不是一条轻松愉快的坦途。所以每当有人向我请求准予出家,我都会一再强调:修行很苦,出家很穷,必须以入地狱受苦报的心理准备来求剃度。不要幻想,以为寺院生活清净无恼,犹如天堂净土,否则还是在家修行好了。
我们在教授初级禅训的课堂上,也说明打坐有益于身心的健康,有病冶病,无病则健身益智。在我的一篇短文〈坐禅的功能〉里,列举了十种心理产效果及十二种生理功效,治十二种疾病,其中包括安定情绪及治疗高血压。可是,若想报名参加精进禅七时,情绪不稳及高血压患者,便无法被录取了。因为禅坐养生,是业余的健康休闲;精进禅七,则是全生命的投入,若没有健全的身心,便无法承受紧密的修行课业。
正轨的禅修生活,是一种严格而近乎严酷的锻炼,要把一个满是缺点是普通人锻炼成铜筋铜骨、铁胆冰心、佛面菩萨心肠的大禅师,必须如孟子所说:“天将降在任于斯人也,必先苦其心志,劳其筋骨。”一般人非骄即馁,非贪即瞋,欠缺调柔慈忍厚重坚毅的气质,所以不是大器,不能有大胆当。刚强于内者必骄慢于外,怯懦于内者必畏缩于外。多半的虚骄,是出于自信心的不足,虚张声势,色厉内荏。这些毛病,都得用禅的锻炼来改善。禅的修行,能使“懦者立,顽者廉,狂者谦,刚者柔”。清初的戒显禅师,即把禅师们的炼众方法,比照孙子兵法,编集成十三篇《禅门锻炼说》一卷。今日也有些青年学生在我这里打完禅七之后,表示如同受了一次禅门的入伍训练。共实禅七或禅修应该比军训更加严格,军训只管制身口的行为,禅修更重要处则是管制心的活动。禅修的生活规则固然严格如同士兵的入伍练,但在几天下来,习惯之后便能不以为苦了。至于内心的昏沉、散乱、贪、瞋、无明等的烦恼,像是夏天的苍蝇、秋天的落叶,挥不胜挥、扫不胜扫。几天后,便有精疲力尽无可奈何的感受,以致心浮气躁,情绪低落。不论长期或短期的定期修行,初学者多半会发生类似的状况。
修行的过程便是结果
长期修行,是指终身出家的人。初修之时,可能尚有些新鲜感,把成佛开悟,解脱生死,看得比较容易,用功了比较精进。一段时日下来,旧习气、老烦恼,一一重现,修行不能得力,往往自觉身不由己、心不由己地被外境所转而不能自主,距离修行的目标似乎愈来愈远,悟境遥遥无期,烦恼则像鬼魅附身。此时,会回忆在家时的情况,发觉出家越久烦恼越重,倒不如在家修行,既少烦恼,又增福慧。像这种人,若不还俗,便希望换一个环境,或到寺外去缓和一下心境。此正如《六祖壇经》所说的笑话了:东方人求生西方净土,西方人求生何处?大概反以东方的娑婆世界为净土了。但此亦正是凡夫的常情常理,一般人以打球、下棋、歌舞等为消遣的休闲活动,如成了职业的球员、棋士、演艺人员,则又需求另一方式的休闲活动了。
不过,修行不是职业,不得追求成就感的满足,也不应有任何的心理压力。马祖道一禅师说“平常心是道”,道在平常日用中。修行的过程,便是修行的结果。不求离苦得乐,但能踏实地注意方法,把握方向就好。在一次又一次,乃至千百万次的失败和错误之后,水到自然渠成。修行的过程中,常见山穷水尽的情景,若不气馁而继续以平常心走下去,必然会发现峰回路转的又一段前程。如果实在太累了,何妨在修行途中略事休息,故于各种修行方法,多有期限,一七日乃至七七日,九十日乃至半年,乃至三年为期,修毕一期,再修第二期,依次渐进,不求急功。即在同一期中,也应以持诵、礼拜、经行、坐禅、处理衣食便溺及清洁生活环境等并行兼顾。时时心随身住,念念心击于法,不昏不散,不急不缓,轻松自在。长此以往,便可做到修行与休闲无别的程度了。
一大人修行者,虽然终日忙碌,却是一个无忧无虑的无事人,在他们心中,无风无浪,无云亦无雨,万里晴空,亦无日月。他已念念不离修行,故无须刻意修行;他已念念处处安闲,故也不用休闲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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